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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章 涟漪(2/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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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爷爷想从哪天扣,便从哪天扣。”

庙祝不耐烦,撒起了泼。

瞥见郝仁手攥紧铜钱几要流血,嗤笑一声。

“怎的?想跟爷爷耍横?”

他把脑袋递到郝仁面前,拍了两下肥脸。

“来,来,够种的往这儿来!”

郝仁红了眼眶,牛六连忙进来,连推带骂将年轻人撵了出去,自个儿菊花也似的在苦脸上堆起褶褶的笑。

“年轻人不懂事,一时糊涂,我替他赔不是。”

庙祝依依不饶。

“不懂事?我看是狼心狗肺,要翻天哩!”

牛六腆着笑脸,低声下气说尽好话。

“若非是我心善,看谁肯收留你们?”

牛六又连连作揖,长长躬身。

“千万别忘了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!”

他连忙趴下,重重磕头。

如此这般,好不容易应付过去,各自结了工钱。

…………

牛六回到家时,天色将暮。

妻子儿女已翘首等候许久了。

他没急着招呼家人,先从怀里仔细取出两个布包,一个干净些,一个脏些却渗出点油花。高高提起,向着四周展示一番。

倒不是炫耀。

实在是他自个儿虽长着一张苦脸,儿女却生得周正,平素总有些浮浪少年过来招惹,大火之后,来得愈勤,动作言语也愈发露骨。亏得周围同乡聚居,互通声气,又有褐衣帮弹压,他们倒不敢硬来。

直到守在附近的浪荡子骂咧咧走了,牛六才松下口气。

他把干净的布包打开,里头是两个杂面窝头以及一些碎块碎末。完整的,是他自己省下的。细碎的,是同乡们从嘴里抠出来送他的。

妻子小心接过,要拿去加野菜、草籽煮成糊糊。

孩子嘴馋眼尖,伸手去够脏布包。

牛六一巴掌拍开小手,大摇大摆到了房前——从废墟上重新搭起的小窝棚——把老娘撵出来,自个儿躺进去,把“门”关严实了。

哎呀一声,舒舒服服摊开双腿,窝棚不大不小,正好似口棺材容人。

不多时。

“棺材”外传来欢声笑语,是糊糊煮好了。

孩子们在狼吞虎咽。

妻子低声呵斥。

老娘用漏风的嘴抱怨,到了钱唐,日子还不如路上好过,路上隔三差五尚能吃着肉脯哩。

此时天光坠尽,昼夜无声轮转。

窝棚似的棺材里,牛六挂满苦相的脸庞渐渐干枯、渐渐灰败,很快成了一颗干枯的死人头,原本还算健壮的身子,四肢躯干上的血肉迅速消失,露出根根白骨,干净得似用刀子细细割取尽了。

他打开脏布包,里头是反复淘洗过也难去粪臭的肉菜。

鼻子凑去,深深一口,汲走了食物残留的精气。

他侧耳听着外头家人的欢笑。

轻轻的叹息在黑暗里微不可查。

“唉,得养家糊口嘛。”

这就是他的秘诀。

他早就是一只鬼啦。

…………花开两朵…………

钱唐人的酒桌从不寂寥,虽大潮难靖阻隔了海外奇闻,鬼神威重缄默了阴阳怪谈,但善于发现的人们又从文殊坊掘出了一则上好谈资。

时人戏谑,称为“孝子留爷”。

说的是一户姓阮的官宦人家,老家主曾为一方大员,致仕后避居钱唐,在文殊坊购下大宅安置家人。

某日,阮老太公突发急症,卧床待死,他的儿女们不忍老父离去,使尽法子要从阎王手里抢人,给老太公续命。

先是,放下了身段,使尽了脸皮,延请各路名医,不分中外,无论华夷,前个医者摆手说难治,后个医者就重金请上了门。

而后,买尽了市上人参,把参汤作水给老太公吊命,老人病重没了吞咽能力,用管子捅进喉咙,接漏斗灌进去。

再是,求来宝药外敷全身增补阳气,但老人皮松肉驰以致药力大减,就用温火架起大瓮,熬煮得老太公皮肤晶莹红润,手一掐能出水儿来!

最后,这份孝心请动了一位神医,大名叶无忧,最擅银针刺穴。

神医携三百六十五枚银针上门,使尽了针法,刺遍了老太公周身大穴,硬给老人又延了七日性命,换得老太公浑身针眼没一处好皮。

神医不忍。

“诸位一片纯孝世人皆知,但人的寿数自有天定,一味强求不过是虚耗钱财,又徒增病人痛苦,不若顺其自然。”

儿女们面面相觑,无奈叶无忧是他们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,只好由老大出面,将神医请至僻静处,转弯抹角道出实情。

原来鬼王立庙需得一批优质信徒装点门面,阮太公名头好,跟脚浅,被窟窿城指名道姓召为座下侍者。其人是个性情执拗的老儒生,岂甘为恶鬼所欺?一时不忿,饮了毒酒。

这下可急死了阮家一干儿女。

老太公是一死了之,却也折了窟窿城的脸面,恶了鬼神,岂不给后人留下了祸患么?

所以阮老太公千万得活!

名医听了,拂袖而去。

当天老头就利索咽了气,当夜阮家就闹起了鬼。

有仆役发狂殴打主人;有妇孺被鬼影所惊坠入池塘;有冷风掀起黑气阵阵掀翻屋瓦……一夜折腾。

第二天大早,阮家老小惶惶无措之际,有个法师登门。他说,老太公魂魄虽去,然因儿女一番努力,躯壳却一气尚存。昨夜的动静正是无主肉身引来几只恶鬼争夺的缘故。他有秘法,能够驱逐邪鬼,令死者还阳。

阮家儿女深以为然,并把法师撵了出去,上次的教训他们可还记得哩,连忙备下重礼,往文殊寺求助。

下山来的还是上回的粉面和尚性真。

比和尚来得更早的是左右街坊,保持了个恰当的距离,把阮家大门围了两三层,卖瓜子的,卖马札的,卖药饮的……穿梭其间,好不热闹!

就这么万众瞩目下,性真和尚挟着香风阵阵,摆起僧袍翩翩,落拓拓进了阮府大门。

听得一声呵斥,两声讥笑,三声“啊呀”!

一头大白猪飞过墙头。

啪!

众目睽睽,摔在了大街中间。

围观的大伙仔细一瞧,白生生的不是褪了毛的猪,而是被拔了衣服的和尚。

和尚七晕八素爬起来,楞楞一阵,不遮前头,也没挡后面,只盖住脸,落荒而逃,留得一团哄笑。

止此,不算奇谈。

打这儿之后,阮家再上文殊寺,性真已然闭关不见外客,再请其他大师出手,又说僧人的本份是念经参禅,驱邪治鬼实乃外道,施主还是去找道士吧。

阮家转头去寻道观,道观却说,钱唐的规矩向来是各坊之事在坊内解决,他们不便越界,连重金求一两道符箓,亦是不许。

所幸,阮家在钱唐也结识了一些人物,有人指点他们:守规矩是好事,可而今鬼使的神祠都立在了文殊坊,形势变了,规矩难道会不变么?你家中恶鬼敢戏弄寺观高僧,岂是寻常邪祟?而那法师能一口点破,又岂会是寻常的野法师?

你们呀是一心求神,却拜错了庙!

阮家恍然,多方寻觅,终于找到了那位法师。果不其然,这法师主祭的神灵正是十方威德法王。

这法师大度,并不为先前的龃龌为难阮家,但坦言,驱邪还阳之法非是寻常小术,须得耗重资费大精力。

欲行此法,需斋戒三日之后,与老太公一齐锁入密室。室内不可见天光,也不能见火光,不可沾人气,更不能沾鬼气,如此作法七日,方可令死者苏生。

事后须得设续命灯七盏,禳祭北斗四十九日,才能彻底功成。

除此,还有三桩。

先是要备下纸衣、纸人、纸马、纸车并香烛元宝,都要用最好的。这一桩是为了消解恶鬼戾气。

阮家一口应下。

再是这七天里,前宅后院每日午时都得屏退生人,并摆下四十九张席面,都要用钱唐最好的酒楼里最好的酒菜,且在每一个席位上,得用黄金作纸、白银作墨,摆上宾客名帖。

这一桩是为了打点各路鬼神。

阮家商量几句,同样应下。

最后需备置金条、银锭、铜钱若干,最重要是得奉上一件奇珍重宝,因为此法是借助了法王的神威与慈悲,这一桩是为了还神!

阮家各人相觑一阵,吵嚷了片刻,还是答应了。

数日斋戒后,阮家用黄布与符纸布置好密室,将老太公与一干纸扎、冥器送入其中,待法师进去后,以铁锁封死大门。

并备好了宴席,各房退回个各院,人人紧闭门窗,屏气凝神。过了半个时辰,约么在午时,阮家众人忽的听着庭院里有车马声、寒暄声、呼朋引伴声、谈笑声、劝酒声……如此惴惴捱过午后,声响一时俱灭。众人颤颤出来,见着四十九张席面上名帖都已不见,酒菜亦被食尽。问在外守候的仆人与凑热闹的坊民,都说不见有人出入,也没听着任何动静。

阮家由是对法师服膺。

对布置愈发上心,也拿出了还神的宝物,一张由宫中御赐的金雕银绘玉拱紫木千工拔步床。

终于,七日过后,晨光推开密室房门,法师扶着老人颤巍巍走出了密室。

老太公,活了!

止此,仍不算怪谈。

阮家的怪事并未消停。

老太公还阳之后,时而清醒,时而痴傻,时而暴躁,好似换了里子,尤其是在每日朝时家人聚餐,他的胃口大得出奇,怎么也吃不够,十几人的饭食全进了他一人的肚子。

家人害怕他吃破肠胃,只好改聚餐为分餐。

可就在当夜。

巡夜家丁见着庖屋房门大开,里头有人影闪动,以为有贼,大呼之下,主人家领着一帮仆役冲了进去,灯笼一照,竟是阮老太公。

庖屋一片狼藉里,他瘫坐在地大口嚼食生肉生米,腹胀已如瓠,食物冒出了嗓子眼,也不停口,一边呕吐,一边吞咽。

阮家众人急忙上去阻止,却被发了狂的老太公反过来打伤数人。

此后,阮家便夜夜锁紧了庖屋,并遣壮仆看守。

没消停几天,某日清早,女婿醒来却惊觉自个儿睡在了床脚边上,起来一看,见老太公光溜溜躺在床上,正在吸吮小女儿的乃水!

各房儿女连同女婿都没有声张。

老太公是阮家的擎天柱,他的名声没了,阮家如何在钱唐立足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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